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蛾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紅樓夢, 第四十九回
有一天聽一位同學彈巴哈的創意曲,
他很認真, 可是不知為什麼一直故意把每個音符隔開,
之後我問他為什麼那麼做,
他說, "老師說, 在巴哈的時代彈的是大鍵琴, 聲音都是斷開的, 所以我們也要這麼彈~"
我好奇, "可是你又不是在彈大鍵琴!"
他說...."老師說要彈成大鍵琴的樣子",
我再問, "你喜歡這樣嗎?"
".............."
又有一次,
一位同學問我, "標準的管絃樂團, 一共幾個人?"
我說很難說, 我也說不出什麼是 "標準的管絃樂團",
他說書上有寫 "管絃樂團標準的配置"....
還說例如演奏貝多芬的交響曲, 樂團編制要大才有氣勢
我問他, "聲音大就是有氣勢嗎?"
他說書上是這麼寫, 老師也這麼說過....
把古往今來的重擔揹在身上, 就會成為藝術家嗎?
<紅樓夢> 裡面, 香菱學詩是如此開始的....
此時，黛玉已好了大半，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歡喜。
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
黛玉笑道：既要作詩，你就拜我為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
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你為師。你可不許膩煩的。
黛玉道：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
平聲對仄聲，虛的對虛的，實的對實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得極工的，又有不對的，
又聽見說 "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
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
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
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 "不以詞害意"。
黛玉一開始就教香菱 "不以詞害意",
可是 "意" 又是什麼, 在哪裡呢?
香菱笑道：我只愛陸放翁的詩 "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
黛玉道：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
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裏有 <王摩詰全集>，
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
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裏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
然後再把陶淵明、應瑒，謝、阮、庚、鮑等人的一看。
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香菱聽了，笑道：既這樣，好姑娘，你就把這書給我拿出來，
我帶回去，夜裏念幾首也是好的。
看起來, 台灣現代學校裡讓同學讀書以及欣賞經典與藝術作品,
和黛玉引導香菱的方式好像差不多,
可是讀過書看過聽過作品之後, 兩邊的作法可就大異其趣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
黛玉笑道：共記得多少首？
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
黛玉道：可領略了些滋味沒有？
香菱笑道：領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說與你聽聽。
黛玉笑道：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你且說來我聽。
香菱笑道：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裏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
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
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 "直" 字似無理，"圓" 字似太俗。
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
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 這 "白" "青" 兩個字也似無理。
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裏，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
還有 "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 這 "餘" 字和 "上" 字，難為他怎麼想來！
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
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
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咱們的學校, 哪裡給人 "你且說來我聽" 的機會呢?
看看這種學英文的方式.....
好不容易偶爾可以讀一本有趣的書....
還要 "整理重點" 外加考試!
別說什麼 "不以詞害意" 了, 落花縱然有意, 流水偏偏無情,
實在不能怪大家, 讀了十年英文, 講不出也寫不出一句話,
"N" 要唸作 "嗯", "L" 會講成 "欸囉"
中文嘛更慘, 不相信的話, 試問身邊的人,
有多少層次深淺不同的方式可以因人因時因地描述 "高興" 呢?
現在補習的年齡已經降到四歲了,
一位朋友送她四歲的兒子去補習國語和數學,
才藝班裡不乏小朋友有模有樣彈鋼琴拉小提琴,
可是, 到了大學, 彈琴運弓腰痠背痛大有人在,
談論音樂可以引用書本頭頭是道, 拉個空絃卻面有難色不知如何下手
我們殺了多少藝術家啊?
正說著，寶玉和探春也來了，也都入座聽他講詩。
寶玉笑道：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多，
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 "三昧" 你已得了。
黛玉笑道：你說他這 "上孤煙" 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
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
說著便把陶淵明的 "暖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 翻了出來，遞與香菱。
香菱瞧了，點頭嘆賞，笑道：原來 "上" 字是從 "依依" 兩個字上化出來的。
寶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講，越發倒學雜了。你就作起來，必是好的。
探春笑道：明兒我補一個柬來，請你入社。
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過是心裏羨慕，才學著玩罷了。
探春黛玉都笑道：誰不是玩？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
若說我們認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掉了呢。
學琴的確需要練習, 可是練習不只是練琴,
黛玉既沒有刁難也沒有論斷香菱對錯,
然而咱們這兒有不少提琴老師可不是這樣, 略一拉錯, 疾言厲色,
輕則罵重則打, 再嚴重的乾脆說 "練好了再來上課!"
奇怪, 如果 "練好了", 還需要來上您的課嗎?
不知大家如何分別練習演奏佛瑞 <夢醒之後> 和聖桑 <熱情的快板>...
弓法, 指法, 節奏, 強弱, 音色??? 這些都有了, 固然很好,
可是這些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呢?
如果跟自己沒有關係, 那聽聽唱片看看別人拉琴就好,
何必大費周章自討苦吃來練琴?
回過頭來簡簡單單練習觀察自己, 睡醒的時候, 頭腦是否有點脹有點昏有點遲鈍若有所失,
手腳是否有點僵硬, 移動是否有點緩慢, 嘴裡是否有些滯澀,
是否還在半夢半醒之間, 是否還想賴著不願起床?
即使清醒的時候, 稍微回想自己夢醒的身體和心,
進一步稍微調整自己, 也許只是想像一下眼皮仍然有些沉重的樣子,
不難創造出夢醒時分, 自然而然可以順著演奏下去,
如果很有意識計畫如何分弓如何漸強與漸弱, 是不是反而弄巧成拙?
藝術如果沒有反求諸己, 則無處可尋
學了動作和規則, 又能如何?
一位大學音樂系老師曾經跟我說過, 欣賞了某大師演奏, 萬分欽佩,
"她在演奏高把位的時候, 手指還都站得很直很穩, 真是完美!"
的確了不起!
但如果我的手指站不直站不穩, 就演奏不出音樂嗎?
前兩天看女兒游泳,
教練拉著她的腿踢水, 再拉別的小朋友的腿,
一次又一次, 練習了踢水再練習把頭埋進水裡, 再練習跳水.....
我轉頭去看旁邊大泳池裡面, 幾個人來來回回游泳,
人影交錯和水波晃動之間, 有如賦格 (Fuge)
不知道巴哈是否也看著魚在水中而寫出那些賦格?
盡情享受泳池裡的賦格之餘,
不經意回頭一看, 佈告欄上滿滿的成績單和獎狀
長嘆一聲, 女兒下課洗完澡, 幫她吹乾頭髮,
跟她開玩笑說她的蛙鏡如果是粉紅色會更好....
吹完頭髮, 手牽手咚咚咚咚跑下樓梯, 其樂無窮
回家路上看到月亮,
回想泳池裡的賦格和我們錯落在樓梯之間的腳步聲,
如此清晰, 可以與拉琴相映相合,
可是為什麼我們卻偏偏捨近求遠, 心手相離?
正如香菱的詩問得真好,
博得嫦蛾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請參考 2007 Apr. 8 <亢龍有悔>)
- 留言者: EINLI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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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期: 2009-05-18 03:34:49
你且說來我聽,
在學校真的沒有
每個年級時我都試過,會被厭惡
你說的一些態度,常常會造成沒什麼朋友
現在我會跟一些同學說"養成自問自答習慣"
- 留言者: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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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期: 2009-05-24 20:09:00
而且有時候講話都沒有什麼邏輯性
打文章的時候更明顯
這真的是= =a
- 留言者: 小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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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期: 2009-05-30 23:07:57
怎麼忽然覺得我是被殺的那一個?(驚)(笑)
你這句話讓我想起一件事,待來日有空我再寫篇文吧。(望)
你這一篇的主題感覺很多說~
我覺得你可以去問一問黃老師(其實問你老婆就好啦)彈巴洛克(是吧?!我忘了)的音樂有沒有一定要彈成斷
音?
我印象中我以前也是這樣彈的,況且您老人家可能無法體會,要刻意彈成斷音還不容易咧!
以我的冰雪聰明還是刁了幾堂課才學會此"技法"的。
然後英文講義又讓我想起一件事,待來日空閒時我再寫篇文吧。(望)(望)(望)
p.s我覺得表情符號不會減低中文程度,注音文才是殺手!
- 留言者: 小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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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期: 2009-05-31 22:44:25
時不與我,人不與我,唯我與我,
想必若非老人一手荼毒,小妞絕無此功力存活至今阿!
另外,曲子本來就是"這副德性","忠實"的呈現也是一種表達吧。
我真的滿期待你去問問你老婆這個問題的~
(不如你問尊夫人,我問黃老師,何如?)
瘋狂老人的畫像小妞我耿耿於懷,無奈日理萬機,民不聊生,夜夜暴肝,以致拖稿,實非所願。
不如今日許下諾言,暑假開始的第一二三篇文,就獻給有空來寫的兩篇文,以及偉大的藝術創作好了~
(靠我一定會為了拖稿整個暑假都不發文!!)
- 留言者: 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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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期: 2009-06-01 03:34:50
我鋼琴老師也是在給我彈巴洛克時期的曲子的時候
要我彈斷斷斷的音
也是因為以前是大鍵琴的關係
游泳也是耶
以前學游泳每個月要檢定一次
測秒數什麼的
每次都害我壓力好大
可是我在想，這樣是個比較明顯的進步依據吧
不然運動這種東西學了怎知道我們會了多少？
- 留言者: pablocasa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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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期: 2009-09-03 01:06:43
其實，隨著年齡漸增，這種感動已經很少了。
謝謝您。
希望來日有機會能聽到將生活詮釋成詩與樂的人的演奏。
- 留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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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期: 2012-10-23 20:19:34
一個國文老師
我看你在專門扼殺藝術家的體制中, 仍然苟延殘喘, 還不算被幹掉了,
存活的生命力頗為堅強, 不知道是不是當初被瘋老人逼著拉空弦培養出來的~
另外, 樓上明明用表情記號來代替形容詞,
他得先想得出詞來才能 "進階" 用注音吧, 呵呵~
不過詞彙還其次, 表達當中的組織能力恐怕才是重點
在巴哈的時代, 有大鍵琴, 也出現了鋼琴
他的 "平均律" 應該就是為了以平均律調音的鋼琴而寫的
不知道巴哈彈鋼琴是不是也硬要彈出大鍵琴的聲音?
如果他不會把鋼琴硬是彈成大鍵琴 (你認為他會嗎?),
那現代的人為什麼要把鋼琴彈成大鍵琴呢?
今天又有人跟我說 "啊真的, 我以前也是彈成斷音, 老師說的..."
似乎這不是像新流感幾個例子而已
聲音不是重點, 樂曲和聲的結構與想像力比 "聲音像不像" 有意思多了,
如果巴哈看到現代的電子樂器, 可能會很興奮, 寫出更有趣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