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27日 星期三

Marcelino


不知道活得很久, 又漂洋過海, 歷盡滄桑, 是什麼滋味

 
1995 年夏天, Jose 和我開車從密西西比去墨西哥,
我們第一次穿越美墨邊境, 而且要連續開車三十多小時, 很興奮好奇也有點忐忑
尤其我身上帶了好幾千美元的旅行支票,
 風聞一路上墨西哥強人攔路打劫惡名昭彰, 不免有點擔心
更絕的是由於不熟悉法規, 還白跑了第一趟,
 到美墨邊境居然因為車籍不符規定而折返回密西西比
折返一趟要十四個小時, 我們回 Hattiesburg 辦好車子的文件, 略事休息,
 再開十四小時到邊境闖關
光是過那道令美墨兩國人百感交集的邊界, 已經是一番折騰


進入墨西哥境內, 從炙熱的北部一路向南往高原前進, 一路上倒還算平靜,
對我而言, 地理景觀和風土人情都非常新鮮, 開起車來雖然有點辛苦也有點狼狽, 還是充滿期待
尤其是終於開進聚集兩千三百萬人口的墨西哥市的時候, 一路疲憊頓時一掃而空


我們經過墨西哥市, 到附近的小城 Cuernavaca , 住進 Jose 的姐姐 Cristina 家裡
Cristina 的先生 Vicente, 婆婆 Marcelina, 和女兒 Ani Cris, 看到 Jose 都很高興
對我更是好奇


當時還只六歲的 Ani Cris, 試著跟我說話, 但我卻不懂西班牙文, 她也還沒有學英文,
她滿懷好奇說了不少, 我都無法回應......終於她回過頭去, Jose ......
"他不會講話, 是不是智障啊 ??"
大家哈哈大笑, Jose 幫我翻譯之後, 我也忍不住大笑, Ani Cris 保證回去要 "上學",
下次再來一定能跟她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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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 Cuernavaca 景致清新, 許多外國人來這兒進修西班牙文和墨西哥歷史文化,
也有很多住在墨西哥市的人, 每逢週末就來渡假


在 Cuernavaca 的頭幾天, Vicente 帶著我們到處去逛逛;
Marcelina 和 Cristina 帶我一起去買菜買日用品; Jose 也帶著我去拜訪朋友
靠著幾句現買現賣的西班牙文, 我也交到不少朋友
當時一起在密西西比讀書的幾位墨西哥同學, 在暑假也都回到墨西哥
我們在 Cuernavaca 休養生息, 連吃了一陣子 taco, 也一方面連絡其他同學,
其中一位, Rene, 拉小提琴, 他在國立墨西哥自治大學愛樂管絃樂團,
(OFUNAM, La Orquesta Filarmónica de la Universidad Nacional Autonoma de Mexico)
我們跟他聯繫之後, 剛好, 趕得上樂團放假之前最後一場音樂會,
於是驅車到墨西哥市去赴會


在音樂廳, 見到 Rene 的未婚妻 Geogina
他們即將結婚, Geogina 當面邀請 Jose 和我去參加婚禮......很巧, 就在 Cuernavaca
我第一次參加墨西哥的婚禮, 害羞得很, 連 Geogina 邀我跳舞, 都不敢答應
Rene 安排我們跟樂團同事坐在一起, 坐在我旁邊的是樂團首席,
他問我......這次來墨西哥, 準備看看哪些地方呢?
我回答他.....其實, 我想要買一把大提琴, 不知道是否有機會....
他啜飲了一口 tequila, 跟我說......嗯, 我家就有一把, 不如來我家看看吧.....


當時自己剛學了兩三年大提琴, 一直用的是學校的琴
雖然對初學者還算合用, 卻忍不住還是想找一把琴
可是在美國提琴普遍不便宜, 與其花很多錢找琴還不如暫時先用學校的琴
Jose 看我想買琴, 建議我說墨西哥物價便宜, 或許趁這次去, 問問同學朋友, 想辦法找一找
在 Rene 和 Geogina 的婚禮之前, 我們其實已經去過墨西哥市好幾次,
拜訪過製琴的朋友和其他音樂家, 陸續看了幾把琴, 卻還沒有找到中意的
Rene 的同事既然請我們去看琴, 當然也不放過, 隔兩天又去一趟墨西哥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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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想起來, 不知道是人找琴還是琴找人
這把琴, 大概超過一百歲, 或是更久, 其實沒有人知道
原來的主人已經過世好幾年了, 過世的時候琴還在送修,
後來還是他的兒子, 也就是 OFUNAM 的首席, 去修琴的師傅家裡拿了回來, 幾年來放在家裡,
一直再也沒有人來拉這把琴


我第一眼看到它, 有點驚訝.......
沒有看過遍體鱗傷的大提琴
它的面板, 幾乎可以說是體無完膚,
尤其沿著低音樑的那道裂痕, 使得面板似乎在低音部份已經開始凹陷








我的經驗不夠, 問問 Jose.......傷成這樣, 還能用嗎 ?
Jose 建議我拉拉看
它的聲音其實還是很好, 雖然乍聽之下不顯得大聲, 在沉潛的音色之中卻似乎有特別的表情
取得同意之後, 我們帶著它回到 Cuernavaca, 我可以試用一個星期
在 Cuernavaca 我們輪流地拉這把琴, 討論它的問題
我想很多人跟我當時一樣, 面對這樣傷痕累累的琴,
儘管氣質很特別, 實在還是難以決定是否要買
翻來覆去地看, 從頭到尾, 真的幾乎無處不是傷
從琴頭開始, 弦栓孔被填過重新鑽孔,
由於琴頸也換過, 琴頭上釘痕歷歷可見









琴身更不用說, 包括面板和側板, 好像曾經支離破碎過, 還有補丁














由於沒有人知道琴的來歷, 大家也就只憑經驗來猜
看看琴的裡面, 咦.....倒是記載了整修的日期








啊.....1942 年, 難怪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但是從修復後的情形來看, 顯然並不尋常,
看傷痕的分布, 似乎有重物壓到它身上, 把面板壓垮了,
因為, 比較起來, 背板只有刮傷, 還算是完整的







是什麼呢 ? 是人為的, 還是.....地震 ?
恐怕再也無法得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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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之後我們去找 OFUNAM 的首席, 其實就是想要去討價還價啦 !
雖然是買賣, 大家卻相談甚歡,
他講了很多樂團的趣事, 以及難忘的音樂會,
比如說, 他和 Pierre Fournier 在 Dvorak 大提琴協奏曲的第三樂章裡,
小提琴和大提琴的二重奏, Fournier 的演奏極為精采


在墨西哥, 政治和經濟並不穩定, 會大起大落, 加上天災威脅, 大家的生活也跟著擺盪
可是大部分人卻培養出樂觀的生活態度
他跟我們說......在我們樂團啊, 就是兩句話, "很少的錢, 很多的樂趣!"
他很客氣, 也很寬容, 最後的價錢相當低廉, 但是, 要付墨西哥幣現金


回到 Cuernavaca, 我們連續幾天注意墨西哥披索 (Peso) 對美金的匯率,
因為匯率有時動盪很大, 我們想找一天抓緊時機去兌換 Peso
我帶的錢, 剛好夠用,
是臨行前媽媽匯給我的
我突然間去學音樂, 其實家人都嚇壞了,
媽媽平常就很敏感, 乍聽我放棄研究微生物而去從頭開始學大提琴,
震驚加上擔心, 頓時病倒在床
家人之間情感固然濃厚, 一時之間卻也真的很難諒解我
那一陣子常常打電話回家, 媽媽跟我說話, 擔心依舊, 但是漸漸的好像也能了解我的決定
我跟她說就要去墨西哥, 也許, 有機會找到大提琴,
她聽了, 明知道會挨爸爸罵, 還是偷偷匯了錢給我


Cristina 帶我去兌 Peso 的時候, 一路上我雖然和她應答, 心裡卻一直想著媽媽跟我說的......
"我已經偷偷去寄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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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墨西哥回密西西比的路上, 我不時去摸摸躺在後座的大提琴
回程路上, 大致平安, 不過, 遇到軍隊緝毒臨檢, 有一名士兵看著它, 一臉狐疑
他問 Jose 那是什麼, 懷疑裡面藏了毒品
我們解釋之後, 他仍然半信半疑
後來呢, 是 Jose 拿了一瓶古龍水, 說要給他用, 才心甘情願放我們走


剛買到琴的時候, Jose 就問我, "要不要幫它取個名字 ?"
我說.....嗯, 我想要叫它 Marcelino
"Marcelino?? You must like Marcelina very much...."
是啊 ! 從抵達 Cuernavaca 開始, Marcelina 和我就互有好感,
她每天很細心照顧我們, 問我們想吃什麼, 吃完再問......好不好吃? 還習慣嗎?
每次吃飯前她會禱告, 我總是聽得懂一個字, Tsai


剛好他們家正在整修, 打掉了一面牆, Jose 和我每天也幫著清除磚塊水泥
Marcelina 有時候陪我們開車去倒掉那些東西, 儘管語言不通, 她仍然問長問短, 開開小玩笑
房子整修完畢, Cristina 帶我們到車道的角落, 指著一行字, 告訴我們,
是 Marcelina 趁水泥未乾的時候劃的
"Pepe y Tsai 1995"


有一次大家一起出去玩, 在墨西哥市和 Cuernavaca 之間的山路上停下來買東西吃,
Marcelina 和我肩並肩坐在一起吃玉米, Vicente 和 Cristina 開始取笑我們......ooohhhhh, Marcelina y Tsai....
唉呀, 他們就是這樣直接這樣熱情啦
我告訴 Marcelina 大提琴的名字, 她也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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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celino 跟著我們回到密西西比, 引起小小的騷動
包括老師和同學都羨慕我, 說我實在很幸運
不只價廉, 真的是物美


同學 Ingrid 的爸爸也在 OFUNAM 拉大提琴, 她告訴我, 她見過原來的主人,
他在 OFUNAM 拉這把琴, 一直拉到年紀很大很大......
這大概是我唯一得到的, Marcelino 和上一位同伴相處的線索


我跟它一起練習, 它開始教我很多事
伊勢英子說得很好, 拉大提琴的人, 好像是抱著自己的影子
不過, 有時候, 我反而覺得自己漸漸成為 Marcelino 的影子
因為它已經存在很久了, 而且走過那麼長的路, 從歐洲到美洲到亞洲,
經歷過那麼多, 尤其嚴重受傷過, 我相信它的氣質讓當時跟它在一起的人盡心盡力搶救它,
讓它還能再發出聲音
我這後生晚輩的提琴修養這麼淺薄, 想必它也一直包容著我 


對它而言, 我才是過客吧





  • 留言者: Arkun
  • Email:
  • 網址:
  • 日期: 2006-12-27 08:17:20
這作業寫得好,還是熬夜凌晨四點多寫的,可堪嘉獎,老師給

你A+。



送出了引用,不知道為什麼這邊不能顯示,請移駕敝館看我的

地震與大提琴。



http://blog.roodo.com/Alanruo/archives/2593814.h

tml




  • 留言者: ginger
  • Email: gingita@hotmail.com
  • 網址: gingitalala.spaces.live.com
  • 日期: 2006-12-27 11:32:50
This is a real nice story. After reading, I wish I'd spend more

time with Marcelino when I had a chance.



I'll have to tell Burrito about this story and hopefully tease

him of not able to read Chinese. je je je



Gingita



P.S Tsai, when is your blog going to be en espanol?




  • 留言者: arkun
  • Email:
  • 網址:
  • 日期: 2006-12-27 22:26:09
原來還有暗崁的故事,還不快快寫出來!



請問一下,為什麼大提琴取的名字必須是陽性,為什麼不可以

直接叫做Marcelina?




  • 留言者: 綺
  • Email:
  • 網址:
  • 日期: 2006-12-27 23:29:39


你的那把琴給我的感覺很像個老先生。喜歡那種感覺。

一點也不顯眼,但我會很想一直靜靜的坐在他旁邊。











新的那把琴阿...... 好潑辣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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